口述 | 王竞(《山海情》美术指导)
文 | 杨溪
编辑 | 向荣
出品 | 腾讯新闻×贵圈
决定加入电视剧《山海情》剧组时,美术指导王竞连剧本都没看到。 接到正午阳光制片部邀约时,王竞正在《清平乐》的剧组里。得知是孔笙导演的扶贫剧,他二话没说,就答应了。2020年初,他和团队开始收集资料时才发现,一个“难”字,几乎贯穿这个项目的全过程。
▲ 《山海情》美术指导王竞
除了演员表演以外,观众在画面里看到的一切,都与美术有关。这项工作庞杂细碎,大到火车、飞机,小到演员手边的水杯,都要重现故事发生的背景。 《山海情》讲的是上世纪90年代福建对口帮扶宁夏西海固移民脱贫的故事,开筹备会时,孔笙拿了一张西海固当年的全景照片,作为选址参照。照片上的西海固寸草不生,只有一层又一层的黄土坡和土窟。
王竞和伙伴们拿着照片,一到现场就傻眼了:黄土坡如今植被茂盛,林间还有流云。村子的地基尚在,但土房子已经被树包围了,西海固成了野鸡、野兔、野猪、野山羊的天下。 2020年5月,美术团队几乎走遍了宁夏,希望找到符合当年西海固情况的场景,最后在宁夏中卫的某个旅游地,找到了一片比较原始的地貌。剧中,孩子们从山里跑出来那场戏,就是在这个景点拍的。 王竞告诉《贵圈》,他带着美术团队里的14个年轻人,最初想在美术方面做些创新,用场景的形式感去强化移民群体的困难。比如孩子们逃跑的那段戏,他们想在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上找一条孤零零的铁路,拍出几个小孩追车的感觉。但是这些设想落地时困难重重。 孔笙劝王竞,戈壁的自然环境基础在那儿呢,已经很有力量了,不用把过多的精力放在这种表面化的事情上。真正应该着力去做的,是通过各种各样的细节,让大家信服这个营造的环境。 以下是王竞的口述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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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山海情》拍了3个月,从筹备到拍摄,时间非常紧张。按照拍摄时间倒推,美术组要在14天之内初步建起一个金滩村。▲ 剧中的 “金滩村”是剧组自己盖出来的(图源:E.T.C.S嚏工作室) 为了在短时间内完成整个村子的基建,我们想了很多办法。起初,打算在钢架外面包一层木板,再做一些墙面效果伪装成农房,后来发现戈壁风沙太大,风一吹,“房子”就会动,很危险。 我们又尝试做一些传统的置景搭建——先打地基,起一个基础框架,再做墙面效果。结果发现这个方案不仅效率低,成本比真的盖一间房子还高。 戈壁滩地表全是石头,特别难挖。我们决定,除了有内景戏的房屋,其余场景参考当年第一代移民建房子的方法——不打地基直接起房。不过他们当年是用夯土,我们用砖,外面包板加厚牢固,最后做夯土效果,伪装成原始土坯的样子。虽然是平地起房,但砖的重量加上木板和夯土的重量,足以抵抗风压。 这就是金滩村的一期工程。按照故事情节,这个吊庄移民新村的场景大体上要经历三个时期:▲ 从地窝子到土坯房, “金滩村”一期完工(图源:E.T.C.S嚏工作室)
一期是土坯房,木门木窗,篱笆院墙。剧中有个很完整的体现就是水花家,她是最后到金滩村的,经历了从住地窝子到建土坯房的全过程。所谓地窝子,就是当年吊庄移民在戈壁滩上挖出来的“房子”。戈壁滩上风沙非常大,地窝子是当时最经济、快速且有效的一种居住方式。 到了二期,就出现了砖包房——表面是砖,里面还是土坯,院墙也从篱笆升级为夯土墙,开始有了钢架的门窗。这时候,村民们已经开始种蘑菇了,收入提高,生活条件也有了一些改善。
▲ 升级改造后的 “金滩村”二期(图源:E.T.C.S嚏工作室)
那之后,第三期才出现了砖房、砖墙、小铁门……按照最初的方案,这个村子的三期要同时搭起来。这是我们传统的做法,在开机前它们就都存在了,方便拍摄时转场。但是导演希望金滩村的场景,可以随着剧情发展和拍摄顺序演变、生长,从地窝子到土坯房、砖包房,再到砖房,无论是室内装修还是整个村子的大环境,都要体现逐一变化的过程,而且是谁家先富起来了,谁家先开始变。这大大增加了美术组的工作量,为了体现变化,金滩村的美术设计一共有27稿,每个阶段都有大大小小的修改。 这是特别大的挑战。美术组几乎每天都在交新的场景,有时甚至一天同时要交好几个场景。 比如上午拍完村民A家一期的戏份,下午拍村民B家。只要镜头带不到村民A家,我们就要开始给村民A家做“生长”。但是如果需要补拍或加拍之前的镜头,就要把“生长”的部分拆了改回去。 金滩村的场景搭起来以后,当地的一些居民会开着车从闽宁镇来参观。一开始是一些对拍戏很好奇的年轻人来,后来就成了一家老小。有一位老大爷,一下车就哭了。他说一下就想起当年吃过的苦,感觉穿越回去了。2
金滩村村民通过种植蘑菇脱贫致富,是《山海情》的重头戏。拍摄过程中,我们要把蘑菇种出来,也体验到上世纪90年代初吊庄移民户种蘑菇的辛苦。
肥料是当地人事先配好的,那个味道实在无法用语言形容——苫布一打开,就感觉迎面被人打了一拳。粪肥要在40多摄氏度的菌棚里发酵,然后才能在上面撒菌种,之后还有保湿、保温、通风等一系列工序。
▲ 2020年9月21日,剧中马得宝家菌棚内,工作人员正在穿插布置大小不一的蘑菇(图源:E.T.C.S嚏工作室)
说实话,那个棚简直进不去人。工作人员还能戴口罩,演员完全没办法。 剧中“水花”的扮演者热依扎,当时还在哺乳期,她有好几场戏都是在菌棚里拍的,真的很不容易。考虑到演员的身体状况,后期水花家菌棚里的肥料,用的就不是最原始的粪肥了,而是草碳灰——一种发酵的草,味道没有那么大。
▲ 热依扎饰演的水花正在种蘑菇为了还原种蘑菇的场景,我们专门请教了吊庄移民户的种菇高手赵宏先生,也采访了剧中由黄觉扮演的凌一农的原型人物——菌草技术发明人林占熺教授,给我们提供了一些技术资料。 但还是遇到了问题:按照当年的传统方法,很难控制蘑菇的产量和它的生长速度。蘑菇一旦发出来,长得很快,每4个小时就要收割一次,否则就会发黄发臭。 可是拍戏不能就着蘑菇呀!转场的路程、演员的时间,包括一些突发情况,拍摄计划随时都有可能调整。不是蘑菇已经长出来了戏还没拍,就是要开拍了,上一茬蘑菇刚收,下一茬还没长出来。 而且剧中的蘑菇产量非常大,村民们都是成箱成箱地收菇、卖菇,但剧组人力、物力都有限。只有“得宝”家菌棚里的和“凌教授”实验棚的蘑菇是我们自己种出来的,最多也就两箱。 好在当地有一家种植企业,通过现代科技能够控制蘑菇的生长速度和产量。他们给剧组提供了大量蘑菇道具。否则,就靠我们自己种的那点蘑菇,这个戏估计现在还没拍完呢。 拍摄现场,蘑菇被反复搬来搬去,一天下来基本就烂了。为了减少浪费,我们将一部分蘑菇放进冷库,减缓腐烂的速度——剧中蘑菇滞销开始发黑时,用的就是这批道具。另一部分放在通风处,用作李大有在冷库门口摔菇这种需要烂蘑菇的戏份。▲ 《山海情》里的蘑菇演员们(图源:E.T.C.S嚏工作室)还有一小部分被我们吃了。我以前吃烤肉特别喜欢吃口蘑,烤出的汤特别鲜。一开始,我想到这么多口蘑可以吃,还挺开心的。到后来,谁也吃不动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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筹备这部戏的时候,孔导特别讲究采风,我们在宁夏采访了很多当年的移民,包括故事里的原型人物,请他们来做顾问。他们提供了很多宝贵的创作素材。 比如,当年每家移民的院子里都有储水的池子,这是在资料里没有看到的,包括这个池子具体在院子的什么地方,是怎么往里面灌水的。其实就是在地上挖个坑,为了防止水渗下去,村民们会在坑里铺上塑料布,用砖头压住。 有一段剧情是李大有他们这些村民,每隔一段时间就拉着车去机井买水,然后把水储存到水坑里。后来随着生活水平提高,这个水坑慢慢就消失了。
再比如罐罐茶。当地人会用罐头瓶子烧一罐八宝茶,就点干粮,就是早饭了。这些生活细节没法从资料上查到,都是吊庄移民户告诉我们的。这种生活的质感、细节的体现,90%都仰仗这些顾问。 盖房子的土坯砖现在几近失传,我们找到当年会拉这种砖的师傅,专门定制。村民家里的“炕围子”,包括一些家具、生活用品,很多都是道具组去西海固地区的老村子,挨家挨户收集回来的,实在收不到的,就自己上手仿制。 《山海情》不是我接手过的美术置景工作量最大的一部戏,但它几乎可以说是最细碎、繁琐的一部戏。从一棵树苗到一块砖的做旧,那些具体细节的处理,那种对时代事无巨细的还原,是我入行十几年来从未有过的体验。 ▲ 贴画和报纸墙围的细节,真实再现了当年居民生活孔导特别认真,拍摄过程中一直在调整剧本,根据当地人的反馈,让故事更加合理。每天晚上收工回来吃饭,他会跟大家聊这些事,然后盯剪辑,再改剧本,忙到很晚。 这么多年,我从没见过孔导在现场发火、骂人。有时候他也着急,就在现场揪头发,那时候你就知道:噢,导演着急了。 孔导的创作思维很跳跃,经常会有变化。比如地窝子原本建在村子西边,图纸过完了,我们就施工。后来复景的时候,导演走着走着忽然站住了,说不对,你看现在这个阳光的方向,地窝子应该在村子东边。于是我们就在村子东边重新挖。 ▲ 地窝子(图源:E.T.C.S嚏工作室)
这几个地窝子就是“水花”刚到金滩村时住的地方。拍这场戏的时候,侧逆光的方向是有村子作为背景的,如果在西边,直接就是贺兰山了,感觉很荒凉;背面是村子更有人情味,让观众觉得她作为新移民并不是孤单的。 不得不说,导演做的类似调整,每一次都特别准确,不服不行。所以我们基本上也没有什么怨言,完事儿他就给我们送吃的,以表歉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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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部剧播出之后,我每天都在追,很多情节会让我跟着流泪。 黄轩饰演的基层干部马得福号召村民搬迁时,在广播站的大喇叭里说“涌泉村离医院太远了,离学校太远了”。我去过他们原来那个村子,交通太不方便了,去一趟要在山路上开四五个小时车。 全体创作人员在几个月的时间里,重走了一遍当年的扶贫路,觉得好难。戈壁滩的天气就是小孩的脸,沙尘暴说来就来,卷起石子砸向我们搭建房屋的玻璃。 还有紫外线。现场除了演员,工作人员都是全副武装,只露着一双眼睛。即便如此,一部戏下来,大家还是完美融入当地人群。美术组的小伙伴,去的时候是白白净净的小伙子,拍到后期,直接被导演抓去现场当群演。
▲ 2020年7月2日,下梨花坪,剧组工作人员在烈日下徒步10公里完成复景(图源:E.T.C.S嚏工作室)
拍戏时还赶上很多次暴雨和冰雹。暴雨过后,房屋的夯土效果都要重做一遍。有一回,剧中麦苗家的玻璃被冰雹砸碎了,整个房间都被水泡了。后来一看到天气不好,大家就做好准备去“救”我们的村子。 平实和共情,是导演对这部戏最核心的把握。我觉得我们做到了。尽管《山海情》不是最能体现美术设计的一部戏,但它的确是最让我投入和共情的。这是我以前拍戏没有过的经历,就好像是我们跟这些人物一起走过了一段历史。 现在大家对于品质的要求越来越高,这是特别好的现象。观众的欣赏水平也在提高,糊弄不了。 其实每部戏播出的时候我都提心吊胆的,生怕哪儿有什么问题。现在网友太厉害了,可能真的会定帧发现问题,啪一个弹幕,大家都发现了。这是观影方式倒逼行业的一个现象,大家真的得打起十二分精神。 这对于我们这些幕后工作者来说,也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。大家关注细节,资方愿意在细节上花钱,我们才有更多的空间去发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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实习运营编辑 | 一鸣